高低（江苏）
　　夏夜，荷塘边。蛙声如鼓，时断时续，却不知从何处传来。我循声而去，只见月光下，一枝荷花孤零零地立在水中央，蛙声便从那荷叶底下渗出。
　　这蛙声不似白日里那般聒噪，倒像是谁在轻轻敲打着一面小鼓。鼓点稀疏，却极有韵律，时而三下，时而五下，竟与那荷枝在风中的摇曳暗合。“蛙声十里出山泉”，而今夜的蛙鼓，却只为了这一枝荷花而鸣。
　　荷花开得正好。花瓣微张，似醒非醒，月光为它镀上一层银色的轮廓。花蕊深处藏着几滴露水，在月色下泛着幽光。这花并不艳丽，倒有几分清冷之气，像是从水墨画中逃出来的。俗语说“荷花虽好，也要绿叶扶持”，偏生这枝荷花周围不见半片荷叶，只一根细茎撑着，倒显出几分倔强来。
　　蛙声忽然停了。水面泛起一圈涟漪，不知是鱼跃还是风吹。荷花轻轻一晃，那花蕊中的露珠便滚落下来，滴在水面上，发出“叮”的一声响。这声响极轻，却似乎惊醒了那蛙，鼓声又起，这次更急促了些，像是在追赶那滴逃跑的露珠。
　　我蹲下身来，细看那荷花。花瓣上有些细小的纹路，像是谁用极细的笔描上去的。月光移动，那些纹路也跟着变幻，一时如蛛网，一时如水波。花心处有几根花蕊，顶端顶着淡黄色的花粉，在月光下竟也闪闪发亮。这花虽小，却五脏俱全，且每一处都精致得令人惊叹。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随即又归于寂静。蛙鼓声又变了调子，这次是一长两短，像是在模仿更夫的梆子。我不禁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句子来。只是这塘中无稻，岸边无人，蛙鼓声声，只为这一枝荷花而响，倒显出几分寂寞来。忽然一阵风过，荷枝弯了弯腰，那花便向水面俯下身去，几乎要吻到自己的倒影。蛙声戛然而止，仿佛也被这景象惊住了。花与影越靠越近，就在即将相触的刹那，风停了，花又缓缓直起身来，水中的影子也跟着立起，两者之间始终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
　　我忽然明白了那蛙鼓的用意。它是在为花与影的舞蹈伴奏，是在为这永远不能相会的恋人叹息。花开花落，影现影灭，蛙鼓声声，不过是天地间一场无人在意的独白。
　　露水渐重，月光西斜。那枝荷花在微光中显得更加清瘦，蛙鼓声也渐渐稀疏，终于归于沉寂。我起身离去，身后只余下一枝荷，和它水中的影子，相对无言。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都是孤零零的一枝荷，渴望着与自己倒影的相会，却永远隔着一层水面。而那偶尔响起的蛙鼓，不过是命运给我们的一点怜悯的伴奏罢了。
　　天快亮了。最后一滴露珠从花瓣上滚落，惊起一圈微澜。那荷花的影子在水中轻轻晃动，碎了又圆，圆了又碎，终于在天光中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