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奕
　　天光未亮，黎明将至。我轻手轻脚穿衣下床。
　　路过母亲屋门，听她在黑暗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断断续续，语音含混——不知昨晚的月光听懂了多少。
　　我打开床头灯。母亲猛地停止念叨，抬头看我，满脸迷惑：“你是谁？”
　　“我是敏敏，你的女儿。”我睡眼惺忪地回答。
　　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症后，类似这样的对话，每天要进行几十上百次。
　　母亲经常扣错纽扣，穿反裤子。我耐着性子，继续让她穿。纵使无能为力，只要有我在，时光的脚步或许会走得慢些，神经系统的退化或许也能慢些吧？
　　我把鸡蛋面端到方桌上，这是母亲的专座。母亲用筷子挑了挑，没有任何言语；我转头将大骨汤抄手放到茶几上，六岁的箬箬甜甜地笑了：“谢谢妈妈。”
　　箬箬软糯的声音，是琐碎日子里升腾的一丝慰藉。我轻轻地摸了摸箬箬黑亮的麻花辫，折回厨房继续忙碌。
　　“嘭”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箬箬尖厉的哭声。
　　我循声跑向饭厅，母亲的碗滚落地板，炒鸡蛋洒在茶几上，面条的汁水顺着凳子往下滴。
　　母亲惊恐地缩在墙角，小声嘟囔着：“敏敏，吃，吃，吃鸡蛋。”
　　“我不是敏敏。”箬箬很委屈。
　　看着那双沾满焦黄色鸡蛋、流着汤汁的手，箬箬满脸嫌弃。她不明白，平时动作迟缓的外婆怎么就一阵旋风似地飞到她面前，直接用手抓起鸡蛋丢到她的碗里？她顺势将手一挡，面碗飞了出去。
　　我手把手教箬箬一起收拾满地狼藉。幸好，自母亲生病后，家里的碗碟都换成了不锈钢的。
　　“也许疾病让她忘了你是谁，但她一直记得爱你，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你。”我对着空气喃喃低语。像是说给箬箬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箬箬听得似懂非懂。岂止箬箬，我也在用一生的时间慢慢聆听母亲的爱。
　　母亲年轻时也是体面人，喜欢穿旗袍、蹬6厘米的高跟鞋，尤其喜欢扎麻花辫。相册里的她总是乌黑顺泽的辫子垂在胸前，嫣然一笑，青春灵动。
　　带着箬箬，我们一起为母亲梳头。如今，母亲的头发花白稀疏，长度仅至脖子。发量少了，加一股丝带；发质软了，用发卡固定……花头绳、小发圈编出的麻花辫别有风味。
　　家里没有镜子，母亲只能端详手机镜，左看看右看看：“这个老太婆是谁？怎么这么老？”
　　不待我回答，她转头看到我。“你是谁？”
　　“妈，我是敏敏，你的女儿。”我笑着回答。
　　天色渐亮，城市渐渐醒了。
　　将箬箬送到幼儿园，突如其来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雨丝细润，我本无心躲避，母亲却张开两只手，颤颤巍巍地举到我的头顶。“敏敏，我能帮你挡雨。”
　　我笑话母亲：“你只顾着给我挡，你的麻花辫被雨淋散了就不好看了哦。”
　　母亲赶紧缩回手，挡在自己头上。只一秒，她又将双手放到了我的头上。
　　循环往复，母亲忙得不可开交。
　　终于，她想到了主意：一只手挡在我头上，一只手挡着自己的麻花辫。
　　“你是谁？你咋和我走在一起？”街角转弯时，母亲停住脚步，愣愣地望着我。
　　春雨穿过母亲的指缝，落在我的眼里，湿湿润润的。
　　“妈妈，我是敏敏，我是你的女儿。”我柔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