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民（四川凉山）
　　2023年，83岁高龄的父亲因患脑梗，生活不能自理，卧床不起。于是，我们把父亲从西昌接回了盐源。
　　世人皆知“老还小”。因老年痴呆症，父亲许多事情都记不住了，过去和现在、梦里和现实常常混淆不清。
　　中秋节那天早上，晨光透过纱窗，在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准备好早饭后，把父亲的碗和我的碗摆好，准备盛饭。父亲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清光，枯瘦的手指敲了敲他身旁的空位：“再摆一副碗筷。”我愣了一下，因为今天只有我们父子俩在家。“今天是中秋节，也是娘的生日。”父亲接着说道。
　　一时之间，我百感交集，立刻又摆了一副碗筷。患有老年痴呆的父亲忘记了许多事情，却牢牢记住了奶奶的生日。
　　这让我想起父亲经常说起的过往。爷爷在父亲出世前三个月过世，父亲成了“遗腹子”。爷爷身后留下奶奶和两个相差十一岁的孩子。家里失去顶梁柱，奶奶不得不面临“六亲无靠、兄弟无力”的窘境。奶奶自幼裹了小脚，没有劳动力，只能帮佣挣点微薄收入维持生计，以至于父亲每每说起那段日子，都反复提到十岁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辛酸。好在后面生活逐渐好了起来，大伯父参加了工作，父亲也去了当地政府办的学校读书，但也仅读到高一就中断了。
　　大伯父安家前，奶奶通过家族把家里唯一的房子按前后分成两部分，前面分给大伯父，后面分给父亲。但大伯父先安家，就把房子全占了。对此，奶奶也无能为力，暗自垂泪。无处安身的父亲后来只得去北门厂谢家当了赘婿。
　　1976年，我读小学一年级，那年我7岁，父亲36岁。奶奶得了重病，父亲一直在床前守护照顾。弥留之际，奶奶拉着父亲的手不松开，泪眼汪汪地望着他：“昌仁，妈这辈子对不起你，你赤条条地来，我什么都没能留给你……”看着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奶奶，父亲明白了她眼中的期盼——兄弟和睦。父亲强忍泪水笑着说：“娘，你怎么这么说？你不是啥子都给我了吗？”奶奶听到这话，使劲抓住父亲的手，满眼心疼和失望。父亲瞬间意识到奶奶误会了，以为他还要和大伯父争家产，于是马上又说：“娘，你看你给了我一双手，啥子我都挣得回来，啥子我都会有的，你放心，我们兄弟会和睦相处的。”听到这话，奶奶慢慢松开了父亲的手，闭上了双眼。
　　奶奶走后，家族里的三公（爷爷的三弟）找到大伯父，要求把属于父亲的那部分房产归还。这件事成了大伯父的心病。父亲知道后及时沟通，明确表示不再提房产。尽管父亲一再保证不争，大伯父一家对此事仍心存芥蒂，两家关系紧张，甚至在土地边界上产生过纠纷，更在我读大学时因误会发生过争执，母亲独自在家受了委屈。即使这样，父亲始终践行对奶奶的承诺。我们常抱怨父亲的“懦弱”，父亲却说：“你们奶奶在世时，我没本事尽孝，但我做得到‘顺’。我对娘承诺了不争、兄弟和睦，就要做到。我们自己有一双手，什么东西都挣得到。我给你们四兄弟取名‘君’‘臣’‘民’‘和’，除了希望国家安宁，也盼你们兄弟和睦。”
　　如今父亲已过世多日。看着他曾经的座位，我忽然明白：记忆会消退，但爱会以另一种形式留存。父亲忘记了许多，却忘不了奶奶的生日；他放弃了争抢，却从未放弃对家人的爱。这种爱比记忆更深刻，它融入了血脉，成为本能。
　　在这个没有父亲的中秋节，我多摆了一副碗筷——不仅为奶奶，也为父亲。死亡带走了他们的身躯，却带不走他们留给世界的温度。父亲用一生告诉我：真正的孝顺不在于表面的礼节，而在于将父母的教诲化为自己的骨血，代代相传下去。
　　月光洒在空碗上，我看见两代人的影子在米粒间流转，我的心中涌起思绪万千……有些爱，比记忆更长久；有些承诺，比生命更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