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姚勤然河南新乡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市作家协会理事，长垣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思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奔流》《时代报告》《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与人合作）《唱给黄河滩的歌》，有多篇文章获得各种奖项。
 　 雨中的父亲
　　雨渐渐大了，伞面“嘭、嘭”作响。发黄的柳叶从佝偻的老柳枝头飘落，飘在伞上稍作停留便滑入泥泞。地面上的柳叶落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秋收后的原野笼罩在雨雾中，空旷的大地愈发显得冷寂。我用力裹紧身上的夹袄，目光顺着蜿蜒的泥路投向远方，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雨中狂舞，却始终等不来那个熟悉的身影。
　　早上放学，我缩到灶门前，烤着身上被雨淋湿的夹袄。母亲推拉风箱的声响如跳跃的音符，“吧嗒吧嗒”地应和着灶膛里潮湿柴火冒出的浓烟。潮湿的柴火在灶膛里没有燃起火苗，只有滚滚浓烟从灶门喷涌而出。夹袄没有烤干，倒烤得我眼眶发酸，满眼泪花。红公鸡也跑到灶屋，躲在角落取暖，它还不忘张开翅膀罩住它的“媳妇”大黄。院子里的风霸道地堵住了灶屋烟的出路，烟在本来就不大的灶屋急得团团转，母亲也不时把拉风箱的手腾出来，用衣襟擦拭眼睛。
　　“去河滩给你爹送伞，顺道把牛也捎上。”母亲的话让我心头一沉。我并非畏惧料峭寒风，亦非惮于滂沱雨势，只是父亲那记重重落在后脑勺的耳光，至今仍在记忆里隐隐作痛……
　　我一只手擎着伞，另一只手握着一截捡来的树枝，每走几步便需停下，用树枝剜去鞋底的淤泥。湿透的布鞋冻得脚趾发麻，我索性将鞋脱下来提在手中，光着脚板踩在泥路上。天色稍明，雨势却愈演愈烈，化作根根银箭破空而来。旷野中只剩我踽踽独行，恐惧如潮水般漫过心堤——父亲的身影迟迟未现，我攥紧伞柄的手指也被雨水泡得泛白了。心里越来越恐惧，我真想一屁股蹲在泥路上大哭一场。
　　母亲说过，父亲的心思全在牛身上。这头老黄牛是家中的“栋梁”：我的学费、家里的油盐钱，乃至那三间尚未翻盖的青砖大瓦房，都系在它日渐宽厚的脊背上。平时，父亲出门时总爱将镰刀别在裤腰带上，刀柄缠着细麻绳。归家时，哪怕绕远路，也要割一捆嫩嫩的青草，回家用菜刀剁得细细的，在清水缸里淘洗再三，才小心翼翼地倒进喂牛的石槽。他总说：“草不干净，牛吃了要闹病。”看那牛甩着尾巴咀嚼，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便漾起满足的笑容。
　　有时候，父亲背后别的镰刀也派不上用场。他是生产队长，安排公事时，常把割草的事情给耽误了。但他喜欢就那么别着镰刀，不别，他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平时，家中断了菜，母亲便将黄豆煮熟撒上盐下饭，可最后两瓢豆子，竟被父亲炒熟磨成豆糁喂了牛，甚至就连我最爱的锅巴，也被父亲泡软了添进牛槽。“牛是咱大半个家当，马虎不得。”父亲总这么说。
　　某个午后，阳光洒下，父亲忽然盯着牛背一动不动，继而蹑手蹑脚走近，“啪”的一声拍在牛屁股上，掌心顿时染满暗红的血。他捏着那只被拍扁的牛虻，像教训顽童般骂道：“再敢咬它，看我不收拾你！”牛虻在他指缝间化作肉泥，老黄牛却温顺地甩着尾巴，蹭了蹭他的裤腿。
　　想起那夜，我因贪玩忘了割草，天黑前匆匆在路边割了半袋巴根草搪塞。牛拱了拱石槽便把头扭开，父亲抓起草闻了闻，走近床前猛地掀开我的被窝，“是不是割的路边草？”他的声音像绷紧的牛绳。我瑟缩着不敢吱声，忽觉后脑勺重重一热——那是我第一次领教父亲手掌的力道，比牛鞭抽在身上还要疼。
　　是老牛先瞧见了我，它兴奋地“哞哞”叫着，蹄子在泥水里溅起水花，步伐也随之加快。它似乎在向主人报告，小主人已经到来。牛对主人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正是主人在五年前将它从集市上买回家。几年来，它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享受着家庭成员的待遇。主人总是提供最优质的草料，确保它吃得最好。为了更好地照料它，主人甚至将床铺安置在它的旁边。无论多忙，主人总会确保牛圈里干燥舒适，让它能够安逸地躺卧。牛铭记着主人一家对它的善待，它也从未让主人失望，无论是犁地、耙地还是耩地，它都勤勤恳恳，还为主人家孕育了两头小牛犊。
　　雨幕如帘，父亲却执意地牵着缰绳与老牛并肩奔跑。他担心泥泞的道路会压垮老牛，连牛车都舍不得让它拉。突然，他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轻轻披在牛背上，像是给孩子盖被子般小心翼翼。短袖衫紧紧贴在他身上，雨水顺着衣摆不断滴落，裤子沾满泥水，在膝盖处晕开大片深色的污渍。
　　父亲冻得嘴唇发紫，上下牙齿“嘚嘚”打颤，连说话都断断续续：“这、这……么冷，你咋来了？快、快坐车回家。”“爹！”我哽咽着喊出声。
　　他抬手拍了拍牛屁股，想挤出个笑容，却比哭还让人心疼：“看……看这老伙计，身上还……还冒着热气呢。”“爹！”我的声音彻底变了调。
　　就在这一刻，心底积攒的委屈、误解，在这雨中化作虚无。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老牛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轻轻地舔了舔我的脸，粗糙的触感带着一丝温热。雨水混着泪水滑过脸颊，咸涩中带着青草的气息，那是独属于父亲的温暖，是这个家最坚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