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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导读

第一次出门远行
文章字数:2,712
  一
  火车,像一条顶着漫天飞雪、疲惫不堪的巨龙,将我独自抛在这荒寂的小站后,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白茫茫的混沌深处。站台上,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缩着脖颈,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寒风裹着雪片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痛,四周的景物陌生得令人心悸——这绝不是杜家站!我慌忙扑向站牌,只见箭头冷酷地指向“安家站”,方向是北,而我本该往南。冷汗瞬间洇透了我的棉衣内衬。
  十八岁的我,第一次离家几千里,便一头撞进了这风雪迷途。工地所在地在县城南,而我却到了北,两地相隔百里冰原。上车时,催命的哨音喊着“最后一趟”,慌乱之中,哪还辨得清方向?
  夜色如墨,渐渐洇染着雪幕。候车室,成了我唯一的避风港。它孤零零地戳在雪地里,没有围墙,没有栅栏,只有四面漏风的墙。木条长椅冰冷坚硬,售票窗口上,一张白纸潦草地写着“每日两班慢车停靠”,再无其他信息。我僵立良久,破碎的窗洞灌进的风雪,如刀子般割人。我蜷缩在墙角,裹紧单薄的衣裤,可寒气依然刺骨。饥饿也适时地搅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清晨出门,我就着榨菜咽下一个发粘的馍——师傅说,这儿的春小麦性子软,蒸不出故乡的筋道。本想着到县城狠狠吃碗牛肉面解馋,谁料……十字路口等车的人寥寥无几,风如淬了冰的针,穿透层层棉絮。中秋那场大雪早已被踩成镜面般的冰壳,连拉车的牛都蹄下打滑。赶车人裹着破旧的军大衣,指间夹着将熄的烟头,牛呼出的白气在鬃毛上凝成霜花,缰绳冻成了硬邦邦的白棍。
  在小城新华书店,我犹豫再三,只买了本《简·爱》。路过热气蒸腾的饺子馆,“大肉白菜馅,一块钱管饱!三鲜汤免费!”老板的吆喝像钩子一般。裤兜里,那张被汗水攥皱的两元纸票,终究没能掏出来。我咽下大口涎水,仓皇逃开——忍忍吧,回工地就有饭吃,不用花自己的钱。
  就为了省那两毛钱,回去的路上,我选了火车,却把自己抛向了更深的迷途。绝望中,我曾想沿着铁轨走回去。可风卷着鹅毛雪,能把人掀翻,雪片如刀,割得脸生疼。暮色四合,我饥寒交迫,几十公里的风雪路,无异于绝境。
  此刻,我最渴盼的是一盏昏黄的旅店灯火。然而,车站孤悬雪野,几声狗吠都成了奢望。唯有几株枯树,在风雪中瑟缩。风湿的腿开始隐隐作痛,即便绒裤加棉裤,也抵不住这彻骨的寒。
  中秋离家那日,安阳站人潮汹涌,《十五的月亮》在站台上空盘旋,悠扬得催人泪下。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远行,第一次跟着施工队去东北搞防腐挣钱,我的心是滚烫的。被同伴从车窗拽进拥挤的车厢,连座位底下都睡得酣畅。离家前夜,发小们围坐,凉拌白菜心下酒,眼里满是羡慕。那时,防腐工地少,若非包工头的父亲念着与我爹几十年搭档的情分,这挣钱的“美差”,哪轮得到我?去大东北,见世面,挣钱——前程似乎铺满了霞光。
  二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熄灭了。黑暗沉沉地压下来,胸口像堵着块冰,又冷又硬,让人喘不过气。腿脚早已冻木,没了知觉。这个寒夜,会不会把人冻透?
  离家那天,天还未亮透,父亲就把我从被窝里拽起。他扛着我的行李,送我到三里外的集上与大部队会合。父亲说,出门好,总能挣几个,省下一冬口粮是钉死的,攒下钱,兴许还能托人给我说个媳妇。
  知道东北冷,却不知冷成这样。工棚外,起初是片平地,洗脸水、洗衣水日日泼洒,个把月不到,竟堆起一座晶莹的冰山。为御寒,工棚安了两道铁门。从厨房洗碗回来,手像涂了胶,迅速粘在门把手上,稍一迟疑,皮肉便与冰铁粘牢。所幸这是在洞库工作,尚可保温,若在别处,怕是人早冻成了冰坨子,还谈什么施工。
  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抽紧。此刻,若能捧上一碗滚烫的酸汤面,淋几勺喷香的熟油辣子……在家里,父亲最爱吃猪耳朵面片。面团揉得筋道,擀得厚实,切成猪耳朵大小,沸水里滚上几分钟,捞进粗瓷大碗,浇一勺炸得焦黄的葱花,放一勺陈醋,那醋香……
  我的腿脚,是早年冬天跳冰窟窿摸鱼落下的病。天晴时,村西柳行坑塘的冰面下,鱼冻得发僵,翻着白肚,白花花一片,谁能不动心?脱鞋卷裤管就往下跳。半个下午,摸了整整一编织袋,回家挑出肥实的乌棒,刮鳞破肚,热油煎得两面焦黄,加水放料,文火慢熬,汤色奶白,热气蒸腾,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一碗下肚,浑身冒汗……我又想起村里那些伙伴,喊着他们的诨名,想起路边焖红薯、燎玉米、烧毛豆……所有过往吞咽过的滋味,都涌上心头。恍惚间,竟有孩提时的玩伴,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微笑着朝我走来……
  三
  夜,砭骨。车站无门,裸露在荒原上。我瑟缩在冰冷的条凳上,唯一的念头是:一间暖屋,一碗滚烫的酸汤面下肚。倏地,远处,一点微光,在无边的墨黑里游移、飘忽。心,猛地一紧。是狼?狐?抑或是传说中的磷火?这冰封死寂的旷野,前不沾村,后不着店,怎会有人迹?光点渐大,渐近。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声响仿佛塞满了耳朵。我撑起身,贴着冰冷的墙根,蹑足潜踪,闪到候车室后。寒风如针,刺透每一寸皮肉。身体筛糠般抖,牙齿磕碰,哒哒哒,如急雨敲瓦。
  光柱晃进候车室,在空荡的墙壁上扫了几下。透过模糊的玻璃,一个矮小的身影裹着件深蓝的棉大衣。是位老人。他并未停留,稍作张望,便转身,光点循着来路回移。
  心念电闪:这是唯一活路!冻僵在此,便是结局。我猛地窜出,冲到站前,对着那即将没入黑暗的背影,嘶声喊出:“大……爷!等、等……”寒气和紧张扼住了喉咙,再难成句。老人像被鞭子抽中,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刺眼的光柱,雪亮地罩住我。他擎着灯,久久不动。强光下,我必是狼狈透顶:缩颈耸肩,抖作一团,形如寒鸦。
  灯影里,大爷听清了我的窘境,只一句:“跟我走吧。”这一句,如同火种投入冰窟。我浑身一激灵,牙齿磕碰得更欢了。强抑着几乎要跪下的冲动,快步跟上那团移动的光晕。暖意未至,一股热流却先涌上眼眶。
  翻过一道土坎。灯光,从一圈低矮的篱笆院里泻出。屋子半陷在地里,异常低矮。推门进去,暖流扑面。炕上坐着两人:一位老妇,皱纹里刻着风霜;一个年轻女子,身上一件红毛衣,是这灰暗底色里唯一的亮色。“快,给这娃下碗酸汤面,暖暖!”大爷吩咐老伴。母女俩的眼神,带着惊疑,投向大爷。他摆摆手:“河南开封,咱隔河的老乡。赶车迷了路,回不去了,等明早的车。”面来了,盛在搪瓷盆里,满满当当。饥饿与寒冷早已掏空了我,顾不得吃相,埋头吞咽。热汤滚过喉咙,暖意从胃里蔓延开,四肢百骸都活了过来。那滋味,终生难忘。
  屋里仅一铺炕。大爷催我上炕歇息。我从未睡过炕,更遑论与这素昧平生的一家人同眠。能在这暖屋里坐上一宿,已是天大的福分。我们聊了些家乡之事。夜渐深,大娘和红衣女儿先上了炕。大爷话不多,只是执拗地拍着炕沿。再难推却那份沉甸甸的厚意,我挨着大爷躺下。
  身下是炕火烘出的暖,心里是冰消雪融的烫。不知是暖炕烘的,还是心绪翻腾,那一夜,我竟失了眠。思绪飘远,恍惚间,像是挨着父亲宽厚的背脊,回到了儿时那方小小的、被体温焐热的炕头……
发布日期:2025-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