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忠（云南）

　　她摸了摸我的脸
　　来到罗奶奶家
　　太阳正准备下山

　　见我进来
　　她热情招呼我
　　用袖子擦了擦板凳
　　示意我坐下

　　知道我是
　　专门来看她
　　95岁的她伸出手
　　颤抖着，颤抖着
　　摸了摸我的脸

　　震中
　　地震刚过
　　母亲就在电话那头
　　问这问那

　　从她焦急的声音中
　　我确定
　　这次震中
　　在母亲心里

　　喂金鱼
　　下乡这几年，金鱼
　　都是年迈的母亲喂
　　偶尔回家，站在鱼缸前
　　她们就争先恐后
　　聚集在水面
　　齐刷刷地看着我

　　小嘴一动一动地
　　像在说
　　饿了，饿了
　　又像在说
　　老了，老了

　　洗脚
　　每天晚上
　　她都匆匆回家
　　给97岁的老父亲洗脚

　　她不洗
　　他就不睡

　　仿佛洗完脚
　　他就要远行

　　一盏灯
　　逢年过节
　　母亲都要回老家接父亲
　　她说父亲生前
　　没来过我的新家
　　找不到路

　　送父亲时
　　都要等月亮升起
　　母亲说父亲一辈子
　　总是早出晚归
　　月亮是他的
　　一盏灯

　　来看他的人很多
　　母亲的小兄弟
　　80年代开着手扶拖拉机
　　颠簸在生活的羊肠小道
　　搭他的车即使没钱
　　一句好话就行
　　乡亲们说他好
　　家里人说他憨
　　到现在还开着
　　一辆破微型车

　　二〇一二年的一个雨天
　　车翻下了悬崖
　　滚了六十多米
　　砸得稀巴烂

　　那天四乡八寨
　　来医院看他的人很多
　　不知道的
　　还以为
　　他有很多亲朋好友

　　母亲的鼾声
　　老家的房子
　　按母亲的想法
　　修缮一新

　　晚饭后
　　母亲靠在沙发上
　　边看电视
　　边用此起彼伏的鼾声
　　把脸上的月光
　　擦得越来越亮

　　不肯落下
　　父亲离开那天
　　我拼命往家赶
　　姐姐说，弥留之际
　　父亲还一直念着
　　我的乳名

　　那天，太阳
　　迟迟不肯
　　落下

　　送父亲
　　儿孙们跪着
　　木木的，空空的
　　听悼词

　　我听得最认真
　　生怕漏了一句
　　就漏下
　　父亲上山的
　　全部家当

　　牵挂
　　80多岁的姐姐
　　守着70多岁的弟弟
　　突发心梗
　　送医院抢救

　　当晚
　　弟弟就走了
　　只是眼睛
　　怎么都闭不下来

　　点评：
　　这组诗读下来，就像是在冬日的灶膛边听人絮语，火星子偶尔溅出来，烫得人心里一颤。
　　诗人把最重的东西用最轻的笔触来托举——《洗脚》里女儿夜夜为老父亲洗脚，“仿佛洗完脚/他就要远行”，日常动作里藏着巨大的告别。
　　特别喜欢其中举重若轻的瞬间：震中不在断裂的地壳，“在母亲心里”；父亲走后，连太阳都“迟迟不肯落下”。这些诗几乎不用修辞炫技，却像老家屋檐水，一滴一滴落在石板上砸出坑来。
　　最打动我的是《来看他的人很多》，为乡亲开一辈子车的表叔，翻车后探视者挤满医院——这是用最朴素的笔为小人物立传。而《牵挂》里姐姐没能守住弟弟，“眼睛怎么都闭不下来”，读到这里喉头一哽，原来人间最深的牵挂，是连死亡都带不走的。
　　这些诗让我联想起野地里的蒲公英，看着轻飘飘的，根却紧紧抓着泥土。 
　　李智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