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慰（湖北）
 　 暗极之刻
　　白昼被压成一张脆薄的宣纸，光在纸上寸寸退却。风从古籍里翻出最冷的词，一夜间，所有河流都学会屏住呼吸。我在玻璃窗上呵气，画一座倒悬的宫殿——冰凌在檐角垂成时间的钟摆，每滴坠落的声响，都让大地向深处陷落三尺。樵夫的柴垛堆满整个黄昏，最后一缕炊烟，在群山脊背上凝成青灰色的文。
 　 数九书
　　老墙用裂缝背诵节令，九九八十一笔，从今日起笔。祖父的算盘珠子早已散落，却仍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动——每粒雪都是一颗被冻住的算珠。我翻开泛黄的《数九歌》，墨迹里钻出牧羊人的鞭哨：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那些押韵的寒冷，像串在麻绳上的干辣椒，在灶的注视下，慢慢熬出暖色的诗。
 　 汤圆记
　　石磨把糯米的心事磨成月光，祖母的手在瓷盆里打捞云朵。馅料是封存三个季节的秘语：黑芝麻是缩小的夜，花生碎是炸开的星，糖桂花融着去年秋天不说的甜。沸水掀起乳白的圆子，沉沉浮浮，像在重演月相的圆缺。咬破的瞬间，滚烫的黄昏涌出来，烫醒了所有冬眠的味蕾。
　　土中动
　　蚯蚓在冻土下蜷成象形文字，等候惊蛰的句读。而此刻，深埋的根须开始练习倒写书法——用最慢的笔锋，往地心深处，书写看不见的春天。农人俯身，贴耳听种子翻身时压碎冰壳的声音：那是比雷声更早的胎动。万物在至暗处缔约，以寂静为盟誓，约定七十二日后交换绿意的密信。
　　履长
　　母亲翻出鞋样，灯下比量旧年的影子。鞋底纳进蝉鸣的断弦，鞋面绣着褪色的桃符。我忽然懂得“履长”的深意：不是祈求日影变长，而是让足迹比白昼先一步抵达温暖。飞针在顶针上敲出更漏的节奏，每一针都在召回消逝的光阴。新鞋将在晨光中出发，鞋窝里蓄满灶火烘过的梦。
　　亚岁谣
　　祠堂的供桌摆成一条摆渡船。烛泪在香案上淤积成新的地层，族谱翻动时，灰烬里飞出纸蝶。孩子们分食红豆糯米饭，米粒黏住嘴角，像不肯脱落的乳名。最老的柏树忽然抖落一身霜，露出藏在年轮深处的、去年今日的日晷投影。
　　阳生
　　子时，守夜人看见冻僵的银河开始融化。第一滴春水，在井绳勒出的沟痕里苏醒。冬至不是岁末的句号，而是天地深吸一口气后，将吐未吐的那个逗点——所有凋零都在此转身，所有暗处都埋着引信。我推开窗，收集最黑的夜，因为知道它即将裂出光来。
　　砧板上，生姜切片如薄薄的铜钱。当归在砂锅里翻腾，每个褶皱都在释放前朝阳光。羊肉炖成云朵模样，筷子夹起时，能听见歌声在纤维间融化。汤汁收拢所有散佚的暖意，在碗中荡出琥珀色的涟漪。以最深的夜，熬最浓的昼。
　  饺子里的节气
　　擀面杖滚过北纬三十五度线，将大地擀成一张没有边界的地图。白菜挤干身体里的雨，猪肉献出大理石的纹。我的指纹印在饺皮边缘，像在合拢一本关于丰年的书。沸水中，它们如白鹅游过时间的运河，脊背浮沉，驮着二十四节气。咬开的瞬间，热气升腾成小小的凌霄殿——原来所有混沌初开的模样，都藏在母亲的手纹深处。
　　守夜的烛
　　残烛在铜盏里筑巢，用光孵化光的胚胎。蜡泪堆积成微型冰川，每道褶皱都封存着正在消逝的钟点。我凝视焰心，看见光的年轮：最外层是此刻的摇曳，往内是去年今日的暖意，最深处竟有童年灶火的噼啪声。原来每截烛都记得自己照过的所有冬至，它们把记忆烧成烟，让烟爬上屋梁，熏黑明年燕子的归路。
　　数九续章
　　毛笔在朱砂里蘸得太饱，第一笔“亭前垂柳”就渗出暖意。待写至“八九雁来”，宣纸已微微发烫。我忽然明白，古人数的从来不是寒冷，而是寒冷与温暖之间的距离。每个笔画都是尺牍，丈量蜿蜒里程。当最后一笔“九九加一九”落成，听见冰河在远方咔嚓转身——那是春天解开第一颗纽扣的声音。